【冰九】雪竹（下）军阀冰✘教书先生九
“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，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。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，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。”
——闻一多
夜凉如水，沈清秋步履从容的往前走去。从他踏入这里的那一刻，就已经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。
洛公馆今夜有上流社会的派对，偌大厅堂里，轻缦柔光，一旁的留声机里播放着帕赫贝尔D调的卡农变奏曲。
处处是西装革履，衣香鬓影的人群，不乏有曼妙身影穿梭，莺声不绝。沈清秋一身青布长衫反显得格格不入，他神情漠然，站在一派浮华之中，倒有几分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气节。
这时他发现楼上有人倚在栏杆边，静静望着他，嘴角叼着香烟，火星漫不经心的明明灭灭。一身笔挺的军装仿佛刚刚熨烫过，军靴完美包裹住他修长的双腿。
那神色并非想象中的张狂倨傲，温润如玉，只是眼中漆黑无光，看起来深沉而不可捉摸。
他和沈清秋对视一秒，勾唇一笑，把燃到一半的香烟掐灭，再慵懒悠闲的吐出一个个漂亮的烟圈。
很显然他经常这么干。
长期浸淫在腥风血雨的斗争中，很难不沾染些军阀的恶习。毕竟乱世里当权者的闲适，就像是在无数白骨和废墟上盛开的罂粟花，一沾便再难戒除。
就像是个做坏事被抓的孩子，他飞快把香烟扔到一边，站定。抬眼对沈清秋笑了笑，缓缓走下楼。一路上无数权贵和名媛投来视线，他置若罔闻，只朝着沈清秋一个人走了过来。
“没想到，老师还是邀约了。”洛冰河笑的很是诚恳，他推着沈清秋往一旁无人处走去:“老师，这边请。”
沈清秋被带到僻静处。
既然无人，他也不再给洛冰河面子，咄咄逼人的瞪视他:“岳清源在哪？你给我说实话。”
洛冰河笑的无辜:“老师，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么？那时候我在安徽打仗，根本就不知道岳叔叔去了哪。后来我多方打听才有岳叔叔的消息……
老师，做人不能恩将仇报，你得谢谢我啊。”
洛冰河参与了北伐战争与革命为敌，而岳清源南下去游说南方军阀挽救革命，下落不明。
若说洛冰河没有从中作梗，那是鬼也不会信的。
其实沈清秋已经收到消息，确认岳清源已经死了。
他只是对洛冰河抱着最后一线期望，想试探一下他到底会不会骗他。
结果很让人失望。
沈清秋怔怔看着面前人无耻的狡辩，气的浑身发抖，却找不到证据来反击。
洛冰河没有再说什么，反而俯身逼近，一把抱住他，抱了个满怀。薄荷味的凉意和烟草气息扑面而来，让沈清秋有几分慌乱，只听到洛冰河喑哑的气音，同那宽阔的胸腔微微震动。
一把手枪隔着竹青色的长袖，抵在洛冰河胸口。“老师……”洛冰河低低的笑着，“你想打在哪？”
沈清秋道:“你说我想打在哪？”
洛冰河平静的握住他拿枪的那只手，面无表情把他放在心口上，上膛的手枪隔着单薄的衣料，仿佛随时便会穿透肉体，血流成河。
沈清秋盯了洛冰河半晌，慢慢双目通红，带着恨意嗤笑一声:“洛冰河，你以为我下不去手么？”
洛冰河仍然是那副闲适模样:“老师，如果你下的去手，那就来吧。”
下的去手？他也好意思这么说？
当初岳清源对他也是关切备至，还引荐他去当军官。可后来岳清源活活被鞭打致死，在狱中无人过问，洛冰河又做了些什么？
明明当初只要他一份电报过去，岳清源就可以获释的，他本可以不死的。
而那时候洛冰河在干什么？
当初形势严峻，沈清秋也被关了监禁。他在狱中用写了一封封血书，央人给洛冰河送去，结果都是石沉大海，杳无音讯。
待出来后，他却听闻洛冰河在安徽忙着抢夺地盘，和诸个军阀花天酒地，吃喝p赌。
事到如今，他算是看明白了:
洛冰河和那些军阀头子，别无二致。
他辛辛苦苦培养了十几年，就是这么一只白眼狼。
沈清秋握住枪的手，一直抖着，一咬牙，扣动扳机。
枪口冒着白烟，打偏了方向。洛冰河闷哼一声，捂住受伤的左肩，居然还笑了出来。
他闲适的仿佛是昔日在学堂里缠着沈清秋要糖吃一样，缓缓道:“……老师，不够的话，再来。”
血静静涌了出来，洇染深绿的军装。他握住沈清秋的枪，又一次搁在胸口。
“如果你还怨我，那么岳叔叔的命，我赔给你。”
他的手冰凉刺骨，沈清秋手被握的发痛，咬牙道:
“你赔给我？呵，洛冰河。你根本就是一个自私成性的畜生，为什么还要假仁假义的装下去，拿我寻开心？”
他眼睛睁得很大，倒抽一口气，像是心头郁结了千钧的重压:“我实在是不敢相信——十几年来辛苦栽培的得意门生，就是这幅忘恩负义的模样。”
洛冰河脸色越来越白，血色一点点消退，眼睛越来越亮，仿佛能烧灼掉沈清秋的灵魂。他声音维的很稳，仍是那样笑着:“你说的没错，我就是这样的人。我还是那句话:你不想我活着，就再开一枪。”
他一只手又把沈清秋往怀里轻轻拉了拉，另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摸上心口的手枪，娴熟又体贴的帮他上了膛:“放心，你方才也见了……我不会躲。”
话到最后，洛冰河唇角难得浮起一丝温柔:“哦，对了。等我死了，你可以从这里直接走出去，没有人敢拦你。”
说罢，洛冰河不再多言，闭上了眼睛。
